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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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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点,陪你读书


文 雪小禅

摘自《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有些人,可以抵命相交——致M。

  

有时候,我觉得认识M好几辈子了。有时候又觉得昨天才认识。有时候觉得,和M的故事带到下一世吧。写出来就薄了。也还原不到那时的光阴和情景,但年龄越长越怕忘却了。人的一辈子,命里可能就那么一两个抵命相知相交的人,无论离得多远,无论多少年不见,仍然在心里的最私密处,永不与别人分享。她是唯一,至死不渝的唯一,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的唯一。

  

写这篇文章时,M发来了她喂奶的照片,她刚生了第二个儿子,正坐月子——她一个人坐月子。她说: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而五年前我曾断言:这个人不适合结婚,适合一生奔波流离爱无数次。而今,我却觉得:没有比M更合适婚姻,她准备生第三个孩子,她是回族,丈夫是藏族,生第三个孩子只罚三千,我和她说了,这三千我出。必须让她儿女成群。

  

我与M的认识十分偶然:她来廊坊采访,我陪她吃饭。她胖胖的,且黑,短发,两只大眼睛灵动,说话嗓门极亮,说起话来妙语连珠,笑起来很夸张,浑身都要颤抖。

  

那时我还在写青春小说,也是一派天然,白裙白衣长发。

  

彼此一见如故。


同样烈净的心,同样狂野的青春,同类间的气息洞若神明。我们秉烛夜游,我们彻夜长谈。

  

关于文学、青春、游走、疯狂、诗歌、食物。

  

关于爱与忧愁。仿佛永远用不完的青春,仿佛永远挥霍不尽的深情——多年之后我们发现,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唯有真实的生活赤裸裸地堆在面前,无比狠毒、无比真实又无比温暖、疼痛。

  

有一句诗叫“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我觉得用滥了用俗了,但用在我与M身上,恰如其分。

  

有一次她提及一个疯了的女人,说是为一个男人疯的,为爱情疯的。我们仍看着彼此,忽然双双流泪。


那时她在南方报业当记者,每天全国飞来飞去,她曾经坐在拖拉机上去采访拆迁,坐着三轮车穿过那将化的冰床,采访一个渔村,岸上所有记者全不敢去,只有她,拼了命坐上那可能沉的三轮车……还有煤矿、爆炸现场……她每次出差,我都提心吊胆,仿佛生离死别。

  

没事的时候,她又睡到日上三竿。早晨从下午开始,住在中国传媒大学附近的民居内,据说房间都是书,只能扒开一个地方睡——M不能以任何一个女孩子的标准来要求她,她生性野荡,有颗自由敏感的心,读书读到眼睛快瞎掉了,见到个小纸片仍然读。上大学时站在成都X大学的楼道里看书,室友睡去了,她借着微弱的灯光读书,把青春与光阴交给书。

  

M是新疆人,从新疆考出来后再没回去,她一个人游荡好多年,恋爱、失恋,再恋爱、再失恋。每一次都轰轰烈烈,每一次都无疾而终。


年轻时候总是这样,以为爱上的人是此生最爱,很快厌倦。再爱,仍然飞蛾扑火——因为年轻时有的是力气和资本,老了,爱情是奢侈的。

  

她常常半夜来找我,午夜已过,电话响了,她说:我在你家楼下。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起初意外,后来习以为常。我穿了睡衣拖鞋,带着眼屎下楼接她,漫天的星星也去接她,没有比我们更神经质的人——但我们无比迷恋这种神经质,神经质也需要有资本。那时Z姐还活着,她笑着说我们:两个疯丫头。

  

其实后来我们主要是闲逛和吃。M饭量惊人,非常能吃。那时我55Kg,看着跟麻杆似的瘦,腰围不到二尺。后来M说我胖了许多,从前的裤子几乎全穿不进去了,显得珠圆玉润了。M一直是胖且黑,1米65的身高加上一张圆脸,是永远的婴儿肥。那时我有胃病,M把暖水袋扔在我胃上,让我快些长肉。

  

我们都爱吃辣。每次餐馆点东西都齐声说:变态辣。M还爱吃大馒头、辣酱、羊蝎子、咸菜,楼下爱芬超市卖纯碱大馒头,她在我买馒头的那会儿功夫能吃下去两个,回到家重新开始吃,那两个仿佛不在。这一点我望尘莫及。但后来常在一起也成了吃货,常常上街只为转吃的,吃遍一条街仍然不满足,手扶着墙看着彼此,认定这样的朋友可以吃一辈子。

  

在吃上,我们志同道合,M在青海定居后,再也没有找到那么“神似”的吃友,觉得寡味极了。再也没有第二个M了。


我们也吵架,吵得厉害,说翻脸就翻脸。那时还没有朋友圈,如果有,大概会同时拉黑对方。

  

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是为了去越南。那时我们看了《青木瓜之恋》,便一起迷上越南。越南的婀娜,越南女子的古朴清秀,越南建筑的法式风格。还有杜拉斯的越南。两个人约好一起去,必须一起去。她便打听如何从北京出发,坐火车到南宁,然后南宁再越南。两个人兴奋得一夜没睡。

  

后来才发现她没有护照,去不了。我便也放下了此事。

  

过了一个月有个不熟的朋友找我,问我去不去越南?才四千块。我说去啊,然后我打电话告诉M:你没有护照,我先去了。


她的电话中没声音。

“你怎么了?”

仍然没有声音。


她忽然哭了起来,以极大的声音质问我:“你凭什么一个人去越南?你不是说咱俩一起去吗?”她哭得委屈极了。我本来想争辩说你不是没有护照吗?又觉得愧对了她的深情。突然想起《霸王别姬》中程蝶衣问段小楼:不是说好了一辈子吗?少一年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我亦哽咽,只觉得M一派天真朴素,这样的深情不能辜负。

  

多年之后,我因公差终于到了越南。在湄公河边,我默念一个人的名字,M已在千里之外,结婚生子,过生活。

  

我到底一个人来了越南。


M说,“好难忘第一次见到你,白衣黑裤,很干净地笑。”又说:“有一次来廊坊找你,你坐在三轮车上,穿了一个旗袍,长长的卷发,特别像十三姨太。”那时我是长长的卷发。后来一剪子剪了去,再也没留过长发。

  

那时我们多数时候无所事事。有一天她在北京,我在廊坊,两个人都想远游,一刻都不想待在原地了。先商量去大同听曹乃谦唱《到天黑想你没办法》,又想去青海,总之,两个人蠢蠢欲动了。她即刻跑到楼下火车票代售处问票,人家说没有到这几个地方的票了。M急了,冒出一句极经典之语:你就说有到哪儿的票吧?有到哪儿的我们就去哪儿。

  

年轻多好,有的是用不完的冲动。


她去铁岭采访,问我同去不?我当即决定去,因为我们要一起去听铁岭的二人转。

  

我拼了出租车去北京站。她买好了票在北京站等我。

  

中途出了车祸。出租车翻了。另外几个人都动不了了,我爬了出来,膝盖流了血,和司机说我走了。那几个人都傻了似的看着我:你不去医院检查?我笑着说:不去。我要去铁岭看二人转。拦了一辆车又出发。到了北京站和M笑着叙述,她抱住我失声痛哭。

  

那天我穿了红裙子,艳得很。


到了铁岭,两个人彻底疯了,满街找二人转,问出租车司机哪儿的二人转最黄。司机回头瞅我们俩,我们俩连笑也不笑,只一本正经地问人家。

  

先去吃了铁锅炖鱼。打车要一百多块,只因听说鱼是从河里刚捞上来的,两个人围着铁锅吵了架,吵的什么忘记了,但吵过后又每人吃了二斤的鱼,又转回铁岭吃杨麻子大饼,甜的咸的麻酱的,也不知胃里如何装得下。吃完后,彼此搀扶着去车站附近看二人转,买了十块钱一张的票。三十元一张的有茶有瓜子有水果,二十一张的只有茶,十块钱一张的什么也没有。

  

没开场之前,M鼓励我婀娜地绕场一周,。那时也真是猛浪,提着红裙子角就绕场一周了,所有人全看我。M用相机啪啪地拍我。我们彼此得意,觉得过得真花天酒地。


又在铁岭鬼混二日。忽然半夜又吵起来,我跑到火车站要走,一个人在铁岭火车站掉眼泪。再一抬头,M站在面前也涕泪横流。多少年后明白,有一种感情,早已超越了感情,不是爱情胜似爱情。

  

我走了之后M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你走了,有一个女孩儿的铃声是《甜蜜蜜》,我听着,就一直哭啊哭,哭啊哭……


那时我与M年轻茂盛,像野草一样,时刻准备逆风而行。

  

09年9月一起去杭州。到西湖后,她甩下我一个人去拍像。我一个人站在断桥边发呆。有时候M不近人情,但即使不近人情,因了她的率真,我却觉得她有颗金子一样的心。这样的人在我遇到的人中,尚无第二个。

  

她可以见花落泪、见草动情。亦可帮助并不相识的陌生人。手中无钱,却总是大把花钱,多数时候是给别人花,她自广州给我背了半麻袋面膜,一块钱一贴,使了几年仍然没用完。她又买了洗发水,说我头发掉得厉害。我母亲常常觉得她不会过日子,为她以后生活担忧,但她不但学会生活,而且活得坚忍不拔。

  

那次在杭州,我们一起看了俞飞鸿《爱有来生》,两个人又哭得不行。那时,我们仍然是未长大的少女一般。少女的心态与年龄无关。那是09年的9月。又过一年,我经历一些挫折,心灰意冷,那是10年。她在西宁,唤我去找她。我坐了飞机便去西宁了。

  

她去藏区采访养蜂人,要写一个十万字的稿子,如今这十万字仍然没有写出来,她已生了两个儿子,嫁给了当年的养蜂人。这一切注定是传奇。


我们在西宁大街上骑自行车,车是从老乔那儿借来的,老乔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我在那店里有自己杯子,上面画了小鱼图案,我又认真写下“小禅”二字,M说,再来西宁你就用自己这个杯子了。

  

西宁的风大,自行车飞起来了。我的裙子也飞起来了,露出了内裤。M在后面嚷着:雪小禅,你的内裤露出来了!唯恐全西宁人不知道。

  

我们去吃西宁的小吃。各种各样的面、锅盔、粉、酸奶……自备健胃消食片。西宁是静的,我们的心里是低的、矮的。

  

塔尔寺,看到那些磕长头的人们,日头很烈。M带我去找僧人。我们坐在塔尔寺的门槛上发呆。

  

还在门口买了很多假的绿松石,一直喜气洋洋地戴着。


青海湖。一个叫谢肉的藏族小伙子拉着我们俩,工具是拖拉机。然后又换了摩托车。我被谢肉和M夹在中间。七月的青海湖正是好风光,两边的油菜花开得灿烂。风又大又冷,我们穿着棉衣,在摩托车上大呼小叫。这是我与M的青海湖,此生去一次足矣的青海湖。

  

青海湖边。河滩上有牦牛。我骑在牦牛上,穿了藏服,M也穿着藏服,牵着牦牛——那一刻,我觉得人一定有前世,在前世,我是M宠爱的妻。

  

湖对面的山坡上。M与谢肉抽烟。不停地抽啊抽。我面对远处的青海湖,忽然落泪,此生,有M这样的女子为友,一起吃喝玩耍,一起落泪悲欣醉酒吵架,再有什么样的友情亦难超越。


那天下午,与M在湖对面的藏人家喝奶茶。新黄的酥油茶,又香又腥,就着青海湖的风喝下去。帐篷里全是几张朴素真诚的脸,当时忽然闪过一个念头,M嫁给青海人就好了。她们有一样的朴素、动人、敦厚。

  

M的爱情每次都是飞蛾扑火,每次被烧得仿佛再也不能活了,但每次都活了下来。

  

M的傻气总是让我心疼。她总说对方没钱,并且恳求我去给对方交话费,我那时的肺几乎被气炸了,却又乖乖为我不认识的男人交上两千电话费。这样的事情想起来仍然动容——因为再也不会那么傻了。


从青海回来几个月,我去了上海、石家庄,与M再无联系。我们总是这样,也许几个月不联系,但有一天突然跳到眼前,对于M的职业来说,这很正常。

  

在青海湖边散步时,她曾经说过一句话不吉之语:假若有一天我去采访出了事,你一定找到我,七尺白布裹了我,葬我于青海湖。我只道她年轻痴语,笑她尽是胡说。

  

那三个月我打她几次电话,均接不通。这种情况从前也有过,她在山区信号没有,自然接不通。

  

有一天梦到她死了,就哭得厉害,去买白布裹她,一边走一边哭,直至哭醒。和别人说起时,人家说梦里是反的,才放了心。电话响了,低头一看,是M。

  

“你这几个月去哪儿了?急死我了。”电话中好长沉默。之后她的声音传来:“我告诉你件事,你别着急,我……我结婚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追问:你说什么?谁结婚了?

  

“我结婚了,和我采访的养蜂人。比我小几岁,没什么文化,藏族小伙子,人特别朴素,对我极好……”

  

我感觉时间静止了,车水马龙仿佛都停了,我站在广阳道马路牙子上,突然号啕大哭——好像生命中某个最珍贵的东西失去了。


M结婚了,真的嫁给了青海人,一个朴素的藏族小伙子,听起来无比传奇,很多媒体想采访她,被拒绝。这是M的性格,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和别人无关。

  

我认为她将如别人一样,过似水流年的日子,然后终老青海,也想过此生见面机会再不多,心中难免惆怅凄惶。


自她结婚以来,我们忽然就远了,渐行渐远渐无声了。

  

及至八月,忽然接到一个男子陌生电话。他口气急急的:姐,我是小X,M的丈夫,她进产房了,大出血,她进去之前和我说,没钱去找我姐。

  

我只说了一句话:给我卡号吧。

  

她生了一个十斤的胖儿子,母子平安。

  

M,已为人母。有时想起她半夜穿着人字拖鞋来找我,背一个帆布包,又想起她为爱情落泪,终于知道,有一个词叫尘埃落定。

  

但一切刚刚开始。


2011年10月1日,长假。我回霸州与亲人小聚。母亲弟弟弟妹纷纷问M的情况。这个新疆姑娘得到了全家人的喜欢与认可,她的率真、朴素、敦厚,甚至她的好胃口——母亲知道M喜欢吃羊蹄,每次要买上十几斤,再摆上一盆西红柿,然后又会包上一大锅素馅儿包子,M一口气吃下过十几只羊蹄,又吃一盆西红柿。最多的时候吃七八个包子。弟弟去给她买烧饼,也能吃四五个大烧饼。母亲说,这样的孩子实在,错不了。她们常常念叨她,问她何时再跟我回霸州老家。我告诉她们M结了婚时,她们都说:她怎么可能结婚呢?她不但结婚了,还生了孩子。

  

那天恰好是十一。电话响了,是M。

  

“姐,我出车祸了,一家三口……”那时她孩子才三个多月。我只觉得不真实,却又极迅速地开始订去西宁的机票,越早越好。

  

我订的早晨七点的机票,最早的航班。只剩一张机票了,头等舱,这是我第一次坐头等舱。

  

朋友建东跟司机送我去机场。凌晨三点一起床,奔西宁了。


那天的雾真大。几乎寸步难行。司机迷了路,半天走不了几十米。我觉得M快死了,再晚了就来不及了,她的丈夫、孩子……都在抢救中。

  

在雾中爬行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雾散了。如果雾不散,我会赶不到机场,会误掉飞机。

  

西宁医院。我见到了一年多没有见到的M。她脸上缠着绷带,眼睛肿成一条缝。

  

相顾无言,无言。惟有泪千行。

  

真想打她、骂她:你怎么可以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她躺在床上说:我还活着,你去看孩子怎么样。


第一次见到她丈夫。一个眼睛清澈的藏族小伙子。他叫我姐,带我去看孩子。我与他,因为M,忽然有莫名的亲近。这一场车祸,是一家三口乘出租车自贵德到西宁看病,出租车撞到大货车上。小X受伤最轻,但亦是浑身有伤。

  

他带我去西宁儿童医院。

  

那时我第一次见到M的儿子。一个被医生判了死刑的孩子。大夫捡了我说:别救了,脑死亡了,救过来也是植物人。孩子高烧一周了,你只要签字,我们马上拔下孩子身上的管子。小X蹲在地上哭。有的时候,我比任何人都镇定、冷静、不动声色。我只对医生说了三个字:不可以。

  

我抱着孩子,看着那张和M一样的脸,只觉得生命多么奇妙。M需要这个孩子,小X一直瞒着M孩子的情况。我必须救这个孩子。


人在绝望的时候,可以孤注一掷。

  

我给廊坊的朋友大梅打电话,说明了一切。这个信佛、来生、转世并且通灵的女子,我坚信她可以救孩子。

  

果然。大梅找到大城县城乡间会巫术的一个女人,让我抱着孩子,拿着手机在孩子头上和肚脐上各转三圈。

  

医生不允许做这样的事情。我喊:孩子快不行了你们知道吗?整个楼道的人在看着我喊。我知道,M得要这个孩子。

  

我相信上天的旨意,相信神明。

  

第二天早晨,大夫告诉我:孩子退烧了。


我开始高原反应,压抑,呼吸不畅。小X买来氧气袋让我吸,十月的西宁天气已冷,他穿着开了口子的皮鞋,脚趾露在外面。

  

我带他去商场,给他买棉鞋。他说:姐,第一次有人给我买鞋子穿。我说:我也是第一次给男人买鞋穿。那一年的秋天特别慢,那一年我在西宁吃了很多马子禄牛肉面——大宽、二细、三细、毛细、小细……我吃了多少碗兰州拉面?听了多少遍东关清真寺的钟声?

  

西宁,注定是个终生难忘的城。那时,所有曾经的文艺浪漫面临的是血淋淋又狠毒无比的残酷现实,我唯一的愿望是:M快些好起来,她的儿子快点醒过来。

  

那场车祸之后,M迅速成长。就像2010年之后,我摆脱了青涩与稚真,迅速苍老、遒劲,我指的是心。2010年于我的人生而言亦是分界点。


车祸后的M情绪很不稳。她不能再留在青海,那是伤心地。

  

来霸州吧。我说。霸州是我的家乡。她答应了,赤手空拳来到来过无数次的霸州定居。

  

同学亚伯帮忙租了房子,在长城小区。离父母亲极近。亚伯又矮又胖,血压又高,背了M的书上楼说:好好过日子吧。

  

同学文霞抱来了新被子,母亲和弟妹都来照看过,我提了面上楼,忽然觉得从前的生活是梦,在真实的生活面前,任何人都不堪一击。

  

M的丈夫、公公亦来了霸州。儿子在M的怀中一天天长大。很胖、很壮,只是左手右脚没有力气。M和小谢带孩子去北京做康复,每次要六七百。M表现出的母爱让我震撼。没有人比她更讨厌孩子——有一次我们坐飞机,听到一个婴儿一直在哭,M气恼地说:真恨不得掐死她呀。但做了母亲的M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小心哄着孩子,见了别人家的孩子仍然是哄、逗。

  

M的公公仍然酗酒。小谢不适应平原的气候,有些晕氧。但他们爱赶霸州的大集,说东西又便宜又好。

  

春节的时候我回霸州看他们。他们一家人过春节,按照青海的方式过。M给我发短信:公公说,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霸州广场的灯光和烟火,我们一家人都会记得这个春节了。


但我仍然感觉到M的忧郁与不快乐。那种不快乐像细菌一样,会蔓延。

  

那时她与小谢常常争吵,有时还动手——所有的爱情在现实的面前都会鸡零狗碎。

  

有一次他们吵得厉害,把房东玻璃砸了,又动了手。M吞了安眠药,一整瓶。

  

接到她的电话,我快疯了。我给同学亚伯打电话,亚伯声音颤抖,从酒场上撤下来,胖胖的身子跑着上五楼,那时M尚清醒,我与亚伯把她连拉带拽弄到医院。

  

亚伯找熟人,我摁着M洗胃。没有眼泪,没有慌张,只有愤怒。M辜负了我对她的苦心。母亲与弟妹亦赶来,母亲落泪:傻闺女,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是2012年春天,我北京、廊坊、霸州三地跑,那时我在中国戏曲学院教学。


不久,M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去杭州采访一个医生,全中国大概只有一个记者背着孩子去采访吧。那天我给同学们上写作课——自M后我始终没有再提此事,而且从不落泪。但那天上课我讲起了我和M好玩的那些故事,又说起了后来,当我说到她正抱着孩子在杭州高铁上时,泪如雨下。几乎失声。我的学生陪我哭,又递了纸巾。过了一段时间,M抱孩子来跟我上课,与我的学生喝酒、聊天、谈笑风生。活着真好。

那次她写的稿子得了奖。白岩松要连线采访她,她给我打电话:快给我找一张我的照片。M几乎从来不照相,多数时候是她给我拍照,我从我俩的合影中找了一张给她,她穿了件红衣服,傻呵呵地笑着,像多子多孙的表情。


M总说将来要开个农场,接我、亚伯什么的去住。最后农场没有开,M决定与丈夫、公公一起回青海,青海才是他们的根呀。度过了这一段最艰难的时期,好人生总会来的。

  

M一家回了青海,来搬家时也黯然。母亲已经哭了好几次。表妹红霞和二妗子十分喜欢M。每年春节我都带着M去乡下二妗子家玩,大锅炖的鱼、烙的饼、熬的粥、蒸的馒头……她与二妗子家的气场非常相合:敦厚、朴素、不嫌脏不嫌糙的。家里四五个孩子乱跑,猫和狗乱跳,炕上堆满了杂物。M坐在炕上吃二妗子烙的韭菜鸡蛋馅儿饼。表妹红霞的孩子和M的孩子一样大,两个人攀起了亲家……恍惚间,不信这是那个当年背张枣诗歌的人——一想到一生中后悔的事情,梅花便落了下来。梅花真的落下来了,我们在粗粝的生活中慢慢变老,不变的,是当年那颗热爱生活的心。


几年前心灰意冷时曾给M发过这样的短信:真没意思,活着没意思……她回了短信:姐,你如果走了,我马上去天堂找你,我怕你孤单。这世界上,只有M说过这样生生死死的话。爱我的人没有说过,说陪我到老的人没有说过,亲人们没有说过。我知道M,她不是说说而已,她说得到,做得到。


我后来对她说:“吓唬你啦,我要活到满头银发,然后和你穿着球鞋去吃麻辣烫。”小X总说我们是两个不可思议的疯女人,疯了就好了。我们还那么热烈地活着,像两株野草。


2013年8月,Z姐病重,我给M打了电话。自她回了青海之后,很少再回内地,与小X开始在网上兜售青海特产。我总说在我微博上给她做宣传,她至死不从。

  

M买了机票之后开始让小X半夜起床。小X看她与我通话便知又要疯了。她让小X半夜杀牦牛,然后把半麻袋牦牛肉带上了飞机。那时Z姐天天说我们俩疯丫头,Z姐不行了,肺癌晚期了。

  

Z姐看到M说:长大了。长大了。Z姐对M说:小禅是富贵相,心眼好,你好好跟定了她,两个人好一辈子。那天我给Z姐煲了牦牛肉骨头汤,炒了土豆丝,又烙了两张饼。那天Z姐吃了很多,是得病以来吃得最多的一次。Z姐到底走了。我与M哭得像个孩子。M说:看着我们俩疯的人走了。


M回了青海,一走又一年。我们偶尔微信问候一声,各忙各的。她总说我不爱听的:大学讲座太多、脸色憔悴、白头发都长出来了……但我知道她是真心的。


2014年5月21日,M给了我一个惊喜。她诞下第二个孩子,还是儿子。我骂她笨,连女儿也生不出来。但她立志还生,只不过交三千罚款。我说我交。必须让她儿女成群,到老了我们子孙满堂,而我们俩依然俗气得不行,张嘴闭嘴和儿孙要吃的。

  

因为我们都明白,人世间,没有比好好活着更重要的事情了。活着,往前走,那就是最美的人世间。


*作者:雪小禅,知名文化学者、作家,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得主,曾入围鲁迅文学奖,已出版多部作品集。怀一颗素朴心关照柴米油盐的日常,在生活和写作中修行。


在这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雪小禅全新散文集,2015年仅此一部回归内心之作,岁月、往事、不安与静笃化为岁月沉淀之后的温热家常,一个人享受明亮或低温的光阴,有慈悲的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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