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ID | 锻玉

（一）初识

我初次认识未未的时候，她20岁。那天我正坐在实验室的座位上心烦。我的实验课题急需加工一个零部件，委托的这家公司却一拖再拖。刚才给他们销售打电话询问，结果还是支支吾吾。我一怒之下给他们公司的副总打了电话，一通抱怨。挂了电话之后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发呆，心里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旁边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转头扫了一眼，顺手拿起了话筒：“喂？”

“您好，是乔老师吗？我是XX公司的销售未未”，听筒那边一个略带喑哑的女声传过来。

“我是，有什么事吗？”，刚才的火气还没全消，我语气里有点不耐烦。

“噢，是这样的，刚刚赵总把您的订单转给了我，让我专门负责。您看您哪天有时间，我过来和您沟通下，尽快让工厂把您的零件加工出来。拖了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女声有点小心翼翼。

“哦---，是这样啊”，我语气稍微有点缓和，“我下午会在，你要是有空就下午来吧。”

“好的，下午见，乔老师！”

我挂了电话，看时间已接近中午，索性去食堂吃饭。秋日的阳光虽然刺眼，但已经并不热辣。十食堂油泼面和校内酸奶的组合让我吃的心满意足，心情也随之好了不少。饭后骑车回到实验室，继续在电脑前忙碌起来。两点多钟的时候，未未打来电话，说她到了系馆门前，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房间。我告诉她在门口等着，我去找她。

我来到系馆门口，看到门外台阶上站一个女孩，乌黑的长发，齐刘海，鹅蛋脸，身材高挑，正在翻看手里的电话，旁边是一位年纪偏大的中年男人。我便走上前去：“是未未吗？

”女孩听到声音马上抬起头来，眉眼间带笑：“是乔老师吧，你好，我是未未，这是我们公司的工程师鲍师傅”，她侧身把中年男人介绍给我。打过招呼，我领他们来到实验室，具体沟通了一些技术细节和时间节点的要求。这次谈话比较愉快，他们不但确认了几乎所有的技术细节，还承诺会尽快交货。就这样，我认识了未未。谁又能想到，这样一次平淡无奇的见面，竟然让未未成了我未来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也许是我的那个抱怨电话起了作用，接下来的事情竟然超乎寻常的顺利。未未时不时主动向我解释进度和加工中存在的问题。她似乎不太习惯邮件沟通，发短信又太慢，便问我能不能用QQ联系。我想了一下，用小号加了她。那是我专门用来和商家联系的qq号，里面的好友诸如新中发里卖芯片的，中关村卖电脑耗材的，还有校门外送外卖的等等。由于未未时不时跟工厂催促，我的零件的加工进度很快，在他们承诺的时间内顺利交了货。不知不觉间，我和未未在QQ上的聊天慢慢多了起来，话题也不再仅限于工作。我们成了可以聊天的朋友。

研究生的生活非常的忙碌，忙碌到单调乏味。三个月之前相恋七年的女友T和我提出了分手。七年的感情换来的是她无休止的抱怨，抱怨我不懂浪漫，抱怨生活没有色彩。我已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提出分手了，但当时我突然就绝望了，没有了一丝想挽回的意图。她似乎有些惊讶于我的决绝，然而事已至此，不得不硬着头皮分开。我的心情很快就被绝望占据，这是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让我消沉了好一阵子，做什么事情都难以集中精力。我想有意调节，便用课题占据了我几乎全部的时间，好硬生生的把绝望挤出我的脑袋。几个月过去了，我的心里平静了很多，工作之余偶尔也可以放松一下。就在这个时候，未未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了。未未比我年轻几岁，谈论起话题来略显幼稚但轻松快意，蕴含着青春独有的活力。她刚毕业进入这个公司，我是她的第一批客户。面对这样一个涉世不深的一般朋友，我在和她聊天时反而没有了心理负担，很多和周围朋友难以聊起来的话题我们都可以轻松的聊，然而大多数时候聊的也没有目的，随意发挥，随时结束。我慢慢地感觉到，和未未聊天是一种心情愉快的经历。转眼到了十一月初，那是一个周五，传说中的光棍节。

我和未未聊天时互相调侃怎么过节。我顺口说：“要是你有空，下班了来我们学校吧，学校有好多光棍节的活动，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她爽快地答应了。

北京的十一月已是深秋，那个下午天略有阴沉，傍晚时还刮起了大风。天快黑的时候，未未告诉我她下班了在公交车上。我让她到清华园站下，便骑上自行车去车站接她。大风让空气中的凉意更深了，我握着自行车把的手竟然有些冰凉。没过几分钟，一辆公交车进站，车门打开，未未走了出来。看到我时，我们相视一笑，像是已经熟识的老朋友。其实，这只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我蹬上自行车，让她坐在后座上，先带她在暮色中游览了一遍二校门附近的景色。因为过了饭点，校园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冷风吹得我们都有点发抖，我知道十四食堂一般关的比较晚，便带她去了那里。果然还有几个窗口在营业。我给她点了一个瓦罐汤，一个千层饼，还有一份现炒的铁板牛肉。偌大的食堂里空空荡荡，大部分窗口已经关灯打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吃饭。也许因为又冷又饿的缘故，她吃的很香，还连声称赞食堂的味道不错。吃完饭出来，我送她去五道口地铁站，两人微笑着告别。光棍节就这样过去了。

（二） 约会

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手机里躺着一条未未发来的信息：“乔老师，明天有一个画展，你想去看吗？” 我赶忙欣喜地回复：“好啊，我正想接受下熏陶呢。” 接下来的一天让我觉得无比漫长，终于捱到了晚上，又跟她再次确认了次日的见面时间，早早睡去。周日早上醒来，阳光正好。看到未未告诉我她从住地出发的消息，我连忙去南门的车站等她。见了面，我们换乘另一路公交车赶往画廊。那是一个公开展览，周日的时候人并不多，我们略显悠闲地来回逛着，时不时在一幅画前驻足，胡乱评论几句。

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看完画展回来，两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到了南门车站，我便提议带她在附近逛逛，她欣然答应。听说她想看看书，我便带她走进了“万圣书园”书店。书店内四处都被书堆满，只有窄窄的通道回转。稀稀拉拉有一些人在安静地看书、选书，书店的音响似有似无地播放着轻柔的音乐，一切是那么静谧而从容，似乎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我们俩漫无目的地转着，突然，她碰碰我，轻声跟我说：“你听，这首音乐很好听，我在哪里听过！” 我凝神一听，果然是似曾相识的旋律，但一时也记不起名字。

她不甘心，向附近的一个店员询问，回来时告诉我叫天空之城，一个同名动画片的主题曲。我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逛完书店，看看时间才晚上八点多，两个人沿着街道往车站的方向走，竟然有一丝不舍了。抬头看到一家咖啡店，我便提议再去那里坐一会。消磨到快到最后一班车的时间，我才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到地铁站。

回到宿舍，我连忙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天空之城”的音乐，每个版本都要播一遍，越听越喜欢。等未未发短信告诉我她到家了，我赶忙把音乐的链接通过QQ发给她，让她也听一听。她听完说要是能看看动画片就好了。这对于一个理工科的人来说自然是易如反掌。

我快速找到资源，下载下来给她传过去。等两个人都下载好了，我们打开各自的播放器，从同一时间处看起来，边看还边用QQ分享感受。这情形，如同两个人在电影院一起看电影一样。生性愚钝的我竟然能想出这么浪漫的主意，这让我暗地里都忍不住自我夸奖了一番。

从那以后，我们的见面便愈加频繁了起来。她随后便邀请我去她住的地方附近玩。13号线从五道口坐到立水桥，出了车站走几分钟就到了她住的公寓。她带我去附近一座商场里吃了饭，看了第一场两个人一起看的电影，电影的名字我一直都记得，是“猩球崛起”。看完电影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天空下起了小雨，路上有一节坑坑洼洼，偶有积水。在一个路口，没有红绿灯，她犹犹豫豫不敢穿过去。不知哪里突如其来的勇气，我看看前后没有车，便拉起她的手，直朝马路对面跑去。跑过了马路，两个人的手却没有分开，我们都不敢看对方，深沉的夜色恰到好处地替我们遮挡了害羞。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我知道自己一路都是笑着的，恨不得这路再长一些，再长一些，没有尽头就最好了。一直晃晃悠悠走到她的公寓楼下，我们才把手分开。坐在地铁上，我收到未未发给我的短信：“我听人说，只有和喜欢的人牵手才会有感觉。你刚才拉我手的时候，我觉得整个胳膊忽然麻酥酥的。” 我回她：“我喜欢你，未未。” 她回我：“我也是。”

我们开始了固定的约会，或者在学校，或者在立水桥。我们吃遍了周边所有的小餐馆。从立水桥地铁站出来，有一路的街边摊和小饭馆，最好吃的是一家无名粥店，两块钱一碗粥，煮的香稠可口，再配上一些小菜，实在是粥中的极品美味。未未偶有胃疼，我们便常常去喝粥。五道口附近的嘉禾一品粥也是我们常去光顾的，她喜欢红枣山药粥，我则常点皮蛋瘦肉粥。我们还会额外要一些锅贴和小菜。她吃锅贴时尤喜蘸醋，总是浇上满满的一碟，我看着都觉得肯定会酸到要倒牙，她却吃的津津有味。这让我后来也逐渐喜欢上了醋的味道。我最喜欢看未未点菜时的模样，她一样一样地点完，最后总要抬头微笑看着服务员，脆脆地说一句“就这些吧，谢谢！” 我在旁边想象，如果服务员是一个雪人，那它肯定要遭殃了，因为这温暖的笑容足以让它瞬间融化。

（三） 波澜

上天似乎见不得一帆风顺的爱情，也似乎要有意捉弄一下这人世间的情侣，看看那些热恋时的甜言蜜语有几分能经得住考验而锻得愈加忠贞。正当我和未未的关系渐入佳境时，前女友T回头找我了，想和我复合。面对她在电话里绝望的抽泣，我有些无所适从。她妈妈和我言辞恳切的谈话，更是让我举棋不定。七年的交往，我俨然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和对未来的希望，隐隐约约觉得自己需要为她负起责任来。我开始变得彷徨和犹豫。未未显然觉察到了我的变化，在她的追问下，我不得不和盘托出，并希望她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考虑。

送她回立水桥的那天，她委屈和无奈的眼神让我心疼。

没有人可以倾诉，我把自己闷在屋里，反复煎熬着：一边是熟悉了七年的T，一边是带给我炽烈感受的未未；在T那里我要承担的是责任，在未未那里我享受到的是爱情。我想追寻我的幸福，可立刻在心灵上又受到推卸责任的拷问。痛苦的抉择之后，我选择了承担责任而放弃爱情。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看似冠冕堂皇的选择背后隐藏着我的自私：我只是想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却忽略了未未的感受。我把结果告诉未未的时候，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强作镇定，沉默了半天以平复情绪，最后告诉我：“没事儿，我理解你，她什么时候回来？就让我们过好她回来之前的最后日子吧。”

我和未未在很多的“第一次”还没有做完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们的“最后一次”：两个人想象着今天就是最后一天，都在努力把它过好，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我们“最后一次”去逛了圆明园，在万花阵迷宫那里一次又一次地转着，好像要找到能打通生活屏障的捷径；

我们“最后一次”去了颐和园，那时昆明湖上已经冻成了厚厚的一整块。偶尔有胆大的人踩上去，穿过整个硕大的湖面。我胆小，未未却非要拉着我去湖面上。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慢慢朝湖中心走去。那时夕阳已经快要落下，周围的人都远远地聚拢在湖边准备上岸。越往湖中心，人越少，也让我越发感到无助，心想一旦破冰入水了，连呼救估计都没人能听到。未未却似乎并不害怕，甚至还有一些兴奋，像个小孩子。我一边提醒她慢些注意些，一边把心一横：即使落水了，能和未未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们“最后一次”去了北大校园，“最后一次”在未名湖冰面上徘徊，“最后一次”一起坐在校史馆不远处的荷塘边，迎着暖暖的冬日，她靠在我的肩膀，忧伤地告诉我要是一直坐在这里该多好；

我们“最后一次”去了西单的新疆小餐馆吃炒米粉，餐馆很小，只有五六张桌子，一条窄窄的过道，两面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贴纸，上面写着不同人的记忆。红红的米粉让我吃的涕泪横流，她一边嘲笑我一边给我递饮料。吃完饭，她又把我们的名字写在贴纸上，选了一个最高处贴在墙上。她告诉我墙上的贴纸太多，这样老板就不容易把我们的揭下来扔掉了；

我们“最后一次”在圣诞的晚上去西单逛街，她又写了贴纸挂在高高的圣诞树上；那天，我们“最后一次”在西单地下通道里照了一张拍立得，现在还放在我的案头。照片里的我迎着镜头咧嘴大笑，未未则侧脸仰头亲着我的脸颊。

分离的日子还是到了，我把她带回她在立水桥的住处，“最后一次”去了我们第一次去的那个餐厅，味同嚼蜡地吃完了饭。“最后一次”在商场里逛着（她想尽量拖得时间长一些，而我又何尝不是），看到一套茶具，未未说，你看，它们配在一起多好看呀，就像我们俩。我黯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过了很久，才说：“其实最好的并不一定非要永远在一起，只要它们曾经在一起，不也很好吗。”尽管这话在当时听起来毫无说服力。

终于到了要分别的时刻。再次走在那条第一次牵手的路上，我们都希望它能无限地延伸下去。到了她的楼下，她不肯进去，我们就又绕着小区来回转了两圈，冬日的夜清冷，远处的灯光照在地面的残雪上，映射出一缕缕惨白的光。两个人的手都已冰凉，却还是紧紧握在一起，不愿分开。又一次徘徊到她的楼下，我对她说，进去吧，不然你该感冒了，来，我们再抱一抱。她顺从地偎过来，双手环着我，头放在我的肩膀，久久不说话，随后便开始抽泣起来：“别人都是不喜欢对方了才分手，为什么我们俩这么好，也要分手啊。”

说完大恸不止。我的眼睛也模糊了，无言以对，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来给她一丝安慰。

我和未未分手了。她留给我一封亲笔写的情书，还有一包玉石雕刻的饰物，她告诉我那是用她在戈壁滩上捡来的石头做的，那是历经千年流水摩挲留下来的。

天并不随人愿。我的选择换来的不是想要的结果，而是和T之间的芥蒂、猜忌和不信任，以及我每日低落的情绪。每个忙碌之后的深夜，我都会想起未未，想起她清澈的眼睛，想起她脆脆地说谢谢，想起她能融化人的微笑，想起她看到小朋友和老人时那充满关爱和善意的一举一动。

（四） 复合

过完了年，再次回到学校，我知道我和T也走到了尽头，在一番伤筋动骨的情感折磨之后，我们还是分了手。我成了孤家寡人，过去短短几个月发生的情感剧变似乎抽空了我全身的能量，我变得整日消沉。过了一段时间，我不知怎么联系上了未未。她听到消息，义无反顾地回到了我身边。经历了一番磨难，我们又在一起了！为了缓解我的情绪，她和我搬到了一起，把我的房间重新布置了一遍，一切都换成了新的。很少做饭的她也开始学着下厨，费尽心思做出不同花样来。我们开始形影不离。她那时在北沙滩附近上班，下了班会坐车到林大门口，我则会蹬上自行车从五道口一直骑到林大东门接她。闲暇时，我就用自行车载着她在校园里面四处转来转去。她坐在后座上喜欢听我哼歌，我那时喜欢听李宗盛，她最喜欢里面的“爱情少尉”和“鬼迷心窍”，有时候还会跟着我哼唱：

爱情少尉不流泪/

爱情少尉不会喝醉/

爱情少尉不肯睡/

追求爱情不排队。

去KTV唱歌的时候，我会看着她的眼睛唱：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

这么多年我也忘不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她叫我乔老师，我叫她二姐。我已认定她就是今生我要找的那个人。

五一的时候，我带她回了我老家；七月份时，她带我去了她老家，算是最终确认了关系。

她从小跟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感情深厚。走的时候她姥姥亲自去车站送我们。临下车的时候，姥姥对我说，以后你们两个一起相处，要互相体谅，姥姥送你一句话，要想好，大让小。我比未未大几岁，知道这是老人家充满深意的托付，连忙点头应诺。在以后的岁月里，每每碰到两人之间的矛盾，我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这句话，浮现出姥姥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回到北京，在七夕情人节那天，我们领了结婚证。因为工作临时变动，来不及办婚礼，我们就匆匆离开了北京，去了国外。我从此欠下未未一个求婚和婚礼，这也是她后来每每提及不满的地方。

（五） 相濡

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国他乡，我们也要从零开始。初到城市N，我们最熟悉和唯一认识的人就是彼此，这也让我们紧紧偎依在一起，互相鼓励和扶持。

到达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早上，她就早早爬起来为我准备早餐。晚上的时候，从网上买的电饭锅到了，我们从没有做过米饭，她便电话联系在国内的妈妈问该放多少水。日子就在这样的一点点学习中开始了。未未聪明又好学，从初起不知在米锅里放多少水，到后来独自做出一大桌子菜和提拉米苏，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多亏她在生活上的照顾，才让我能安心专注于工作。后来我们认识了更多的朋友，他们都被未未那亲和的人格魅力所吸引，很多成了我们可以交心的挚友。也多亏了未未的帮助，才让我这个性格内向的人认识了很多的朋友，消解了在异乡的孤独和寂寞。

我也希望以自己的能力帮助她哪怕有一点点提高，先是带她去上语言班，从熟悉语言开始。后来和她一起分析她的兴趣，带她到当地大学选了教育专业来学习。开始上学后，因为语言的障碍，头一学期几乎所有的作业都是我们俩一起做。我一般会先自己粗粗学一遍，然后讲给她听，不懂的地方再帮她做出解答。两个人在嬉嬉闹闹中完成作业，成了一件值得时时回忆的美好。冰雪聪明的未未很上进也很能吃苦，第二个学期已经能独立完成一半作业了，到了第三学期，全部作业基本已不在话下。亲自见证她如此快速的进步，我的心里也充满欢喜。

夕阳西下的傍晚，我迎着阳光站在公寓后面的路上，看着未未骑着自行车从语言班下课回来，金色的阳光从她身后一直照过来，把她的影子长长地拉到我的脚下。她猛蹬两脚到我跟前再急刹住车：“老公，我回来啦。” 我问她课上的怎么样，她则抹一把汗说不累。

随后便歪歪扭扭地慢悠悠蹬着自行车和我一起往公寓走去。

真实的生活少不了磕磕绊绊。我和她也会拌嘴。我有一段时间工作压力大，压抑的工作环境常常影响心情，不免就会把情绪带回到家里。再遇到和她拌嘴时，难免控制不住说几句伤和气的话。这都会引发她更激烈的情绪反应。我现在知道这是因为她对我的依赖——在这异国他乡，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一个你最信任的人对你说狠话，谁又能受的了呢——可惜这领悟的未免有些晚了。虽然事情过去之后，我都会主动找她和解（要想好，大让小），可也许这并不能完全消除已留下的糟糕记忆。我在感情上是个后知后觉且言语木讷的人，用语言表达感情的能力不及普通人的平均水平，于是总想通过行动来弥补。但这并不能让生性活泼的未未所理解和接受，而我那是也常常自以为是地认为不用过多解释，这也为我们的感情埋下了隐隐的不安，可是愚钝的我当时竟然毫无察觉。

两年之后，我终于摆脱了这如梦魇般的工作，找到了新的工作。但，它在另外一个城市。

思量再三，我和未未商定我先去，她则留下来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业后再去和我会合。没想到，这成了我们日后感情危机的转折点。临走之时，我终于有了一段假期，于是我们和几个好友一起驱车七小时去了一座海边城市游玩，还给自己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说走就走说停就停旅行团。两天的旅行短暂却充满了美好，现在我的房间还贴满了当时的合照。一张是我公主抱着未未，她笑靥如花；一张是我们和朋友的合影，她的头发被海风吹乱了，来不及拨弄，咧嘴笑的没心没肺；还有一张是在夕阳下，我们牵手走在海滩上，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的如一生一世那么长。

（六） 未央

我来到城市D开始埋头打拼，留下未未一个人在N市。以前极端依赖我的未未不得不学着独立起来。现在想起来，这依然让我五味杂陈。我既希望她的独立成长，但又那么期待她能一直依赖着我，因为这已成为我在工作上努力的最大动力。可这显然不能两全。距离虽然不会让感情瞬间疏离，但不同的生活环境和习惯却在悄悄侵蚀着它，而这，也是最危险的，因为它是那么的隐蔽和不可察觉。这就像那屋檐下的石头， 你看不到一颗水滴落在上面会有任何变化，可当你察觉到变化时，水滴已经悄悄落了不知多久。我们的感情就像那初始平整的石头，等发现它出现巨大的裂缝时，已经是两年多以后了。两年多的独自生活，已经让未未找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而这里面，是没有我的。我们虽然频繁的电话联系，随时交流想法，分享苦恼和喜悦，但这些对未未而言，都显得有些虚幻了，和她每日可伸手触摸的生活空间有了距离。

她有了新的工作；

她有了新的同事；

她有了新的朋友；

她又发现了一个好吃的地方；

她参加了一趟好玩的旅行；

她对工作逐渐得心应手；

她和同事更熟悉了；

她和朋友建立了更深的情谊；

而在这一切里，我是缺席的。

我们出现了巨大的分歧。我日复一日的打拼，于她而言不过是为了我自己而弃她于不顾的行为；我以为我依然是她的肩膀和依靠，便只顾闷头向前冲，以便能创造一片可以遮风避雨的小空间，却不想这让我失去了对她的照顾的机会，她自己被迫独立了起来；当我以为这片小小的空间可以成为她的栖身之所时，却不想她可能已不需要了我的肩膀。这让我无奈，懊悔，却又无计可施。

她的转变让我一时间我变得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从刚开始得到消息时的不解、失落、失望、沮丧，到逐渐开始反复咀嚼和反思这转变的前因后果。时间果然是最好的解药，离发生的时刻越远，越能看清事情的真相。这篇文章的题目是我一年前就起好了的，本是想作为我向未未办婚礼前的求婚情书，那时写了一段便停了下来。现在我把它翻出来，重新梳理起我和未未的那些过往。敲下一个个文字的瞬间，那些画面便一幅幅地浮现在眼前，带我再次熟悉那个我当初认识的未未。

那时的未未曾给了我她全部的爱，如烈焰般炙热。我被她所感染，也希望能倾其所有地爱她。可总归是我爱的能力欠缺了一些，如温吞的泉水，缺少燃烧和沸腾。这未免让她后来觉得缺少回应，以致有些失落、不满和失望。可在感情上愚钝和后者后觉的我却不能及时地发现和改正，才致出现了现在的局面。但我并不想在感情上绑架她，让我们的感情成为她转变的包袱。真正爱一个人，相比于把她强留在你的身边，让她在自己选择的生活里过得好不是更好吗。

未未，如果你还没有失望透顶，如果你还需要这个肩膀，那个曾经许诺给你一生一世的肩膀就会依然在那里等你，还会有机会补上那个欠了太久的求婚和婚礼；如果你希望选择新的生活，我则会是在你背后微笑，给你最衷心祝福的那个。

长路未央，不管是否能走到一起，这爱，都已深刻在记忆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