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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尝过那拉提的五百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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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醒时唱歌,醉时跳舞

像牛羊安详,像野马萌动

任凭冲动而生活,是人生该有的样子

它们只存在于那拉提,或天堂里



摄影 许培鸿



夏天,我去了趟那拉提。


从北京先飞乌鲁木齐,至乌鲁木齐,再飞四十分钟,抵达目的地。


飞机降落在那拉提机场,舱门打开的刹那,我就掏出了手机。


同行的、早来过这儿的人笑话我——“别拍了,到景区,你就发现,机场这蓝天白云不算什么。”


我不相信,仍拍个不停。


摄影:老白


天尽头,雪山的轮廓,像神的指甲在蓝的幕布上轻轻、随意划过的印,而云浮在上面,大朵大朵如棉花糖,我这么想了,唇齿间便真的有棉花糖甜的滋味显现。


摄影:杨毅


一路向东。

云更大朵、洁白、松软。

甜的滋味也更浓。


摄影:陈勇飞


直至天色将暗,我们走进毡房,围坐在长条桌前晚饭时,我的味蕾才被更甜取代。

摄影:姜卫


面前,牛羊肉成块儿,瓜果成堆,一个个碟子垒着,其中一碟是草莓酱。


我自深红的汁液里,舀起一颗完整的草莓,送入口中,像含着少女的樱唇,猝不提防的凉和甜;而它瞬间又被另一种甜覆盖,是奶茶,馥郁、温和、温润。


歌舞升平。当地人能歌善舞,生活节奏也较内地的慢。


摄影:吴斌


一顿饭吃上四五个小时,再正常不过,于是,那拉提的第一夜,我不知不觉在哈萨克姑娘即兴的舞姿中,舞罢,一杯接一杯的敬酒中,迷醉了。


敬酒的姑娘扶着我,走出毡房,吹吹风。


天似穹庐,银河如带,星星像裹着白砂糖粉的小雪球。


摄影:许培鸿


姑娘微微笑着,丰润、微黑的脸上,一对小酒窝若隐若现,我忽然觉得,这就是那拉提给我的第一印象——


一百种滋味的甜,深深浅浅,分层、递进。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在景区。


车在路上行,车窗两岸均是一望无垠的草原,那情境,像人类与自然商量出一条路,让草和草让步,允许我们进入。


摄影:万江涛


但,世界仍是它们的,是草、与草更熟悉的生物的。


所以,棕褐色皮肤的牛会卧在某个路口,无视我们的存在,任你呼喊,按喇叭,它自巍然不动,什么时候离开,全凭它自在。


所以,当你终于按捺不住,站在柔软、纯粹的绿上,想和远远近近,大约一万只白(羊)合影,最近的那只也对你无动于衷,安详地并不抬头,只顾咀嚼。


摄影:许培鸿


它们的自在、安详会传染你,让你误会自己也不过天地间一只牛或羊,渴了喝水,饿了吃草,我就不自禁地扯了根草,嚼一嚼,牛羊腥热的呼吸飘过来,通感了草,它在我的口腔中是咸的。


咸越来越多。


我们又遇见马。


马,不像牛羊般懒散,它们总以动的姿态出现;几十只、上百只,成群结队,在山间、草原,呼啸而过;奔跑时,四肢遒劲,线条优美,鬃毛一甩一甩。



摄影:许培鸿


一些是野马,一些不是。


不是的那些中,我挑了一匹据说是汗血宝马的,在景区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拎着马缰,两腿一夹,纵横驰骋,几座山头。


烈日下,我的汗自发梢流至唇角,咸的。

马喘着,肌肉一鼓一鼓,汗凝在鬃毛上,也咸吗?


骑在马背上,速度越来越快,风擦过耳边,那种卯足劲、往前冲,马上就要自由,此刻正在释放的感觉,充斥着萌动的、荷尔蒙的滋味,想象中,它就是咸的。


摄影:许培鸿


等我们看马术表演时,类似的咸更明显。


当地自古流行一种游戏,称作“姑娘追”,即小伙子骑马跟在中意的姑娘身边表达爱慕,而姑娘或真或假,挥舞着皮鞭抽打小伙子。


摄影:许培鸿


越躲,越跑,越追,越抽得急,人马一体。


做戏的人投入,看戏的人认真,认真呐喊,认真加油。


而躁动的青春、你追我赶的爱情,哪怕只是模拟,也激发了每个人的荷尔蒙,呐喊中,鞭影中,咸滋味更浓了。




在那拉提,人容易变得错乱。


摄影:许培鸿


分不清时间——日落最晚二十三点,而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太阳又升起来了。


摄影:许苍竹


分不清是醒还是醉——环境使然,开始被敬酒,然后是回敬,再然后主动要酒,最后不醉不归,醉也不归。


摄影:万军


分不清哪里可以跳舞,哪里不——反正山上、草地上、毡房里,随时随地有音乐,有的用乐器,有的纯清唱,有的靠手机播放;


总之,音乐声起,好客的主人就会来一段“黑走马”,你不知不觉就学会了,随时随地能加入。


摄影:万军


如果太阳还没下山,人已经有些醉。就疑心刺眼阳光的辣和食物上孜然的辣是一味,杯中酒的辣正好拿苍茫民族歌曲的辣来下。


类似的错乱,清醒时,也一样。


摄影:许苍竹


徒步节目开始,我在七座山里行进,走过一段五公里的羊肠小道,转身处,一扭头,看见满坑满谷的野花,心中一动,竟想起在那拉提喝第一口酸奶的感觉:噢,原来是这样,在这一口、这一眼前,遇到的那些,都不对。


摄影:老白


再趟过七条湍急的河,要脱下鞋袜,脚面被流水冲击,脚趾蹭着卵石,小心翼翼,浅尝辄止,从试探到清冽、舒适,放心前行,我竟又想起马奶子:一样的酸爽,一样的从惊异到惊喜。


摄影:许苍竹


而这时,再看神的手指掐出的雪山,飘荡其上的白云,坦诚接住它们的绿色草地,也开始有了酸的滋味——像极了都市格子间里,你每天定时打开的电脑,Windows的开机界面,那是终归要回去的地方。


摄影:老白


是心酸。


在那拉提,你差点以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醒时唱歌,醉时跳舞,像牛羊安详,像野马萌动,任凭冲动而生活,是人生该有的样子。


但显然不是,它们只存在于那拉提,或天堂里。




在那拉提的最后一天,我们遇见一位搭车客,内地人相貌,却没做游客打扮。


他说,他是南方来的援疆干部,已经第二次进疆了,“你知道吗?像我这样的汉子,会在离开那拉提的日子,梦到草原,会哭醒。”


摄影:许培鸿


我们的导游、陪同人员,都是援疆人的后代,他们和搭车客谈笑甚欢。


车路过汉和亲公主解忧的雕像,本地人笑:“看,那是我们古乌孙国的皇后。”外地人笑:“看,那是第一代援疆人。”


车还路过一株胡杨树,我们专门下车去看。据说死了千年,但依然不朽,它的枝桠仍笔直地伸向天空。


摄影:万军


其实,我早在作家张者描述建设兵团的小说《老风口》中见过它,它象征着一代代奔赴这里,扎根、深植、奉献、热爱的异乡人。


故土难离是苦。

白手起家是苦。

漂泊是苦。

思念是苦。

历史沧桑本身是苦。

客舍似家家似寄,在异乡怀念故乡,又在故乡怀念异乡,更是苦。


摄影:许苍竹


我也是在异乡谋生活的人,好在越来越多的异乡人,心甘情愿选择异乡,无论停驻的,还是流连忘返,一再回首的,让这苦中多了些甜,我嚼着最后一餐,一张藏着玫瑰花馅儿的馕,思索良久。



我坐四十分钟飞机至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飞回北京,一路上听着侃侃的《那拉提草原》。


此行共计十天。我知道路上碰到的搭车人为什么哭了,因为我也梦到了草原,原来,那是之前没想象过的美好,经历了,总忍不住美得想哭。


摄影:老白


梦里,我被无数味道包围。


云朵,遥不可及的甜。

草莓,猝不提防的甜。

哈萨克姑娘,小酒窝的甜。

星星裹着糖粉的甜……


摄影:许培鸿


牛羊猩热的呼吸,传递到草上,咸。

奔跑的马,驼着流汗的我,咸。

姑娘追是咸,关于青春的、荷尔蒙的,都是咸。


阳光辣,白酒辣。

激昂的歌声辣,孜然洒在肉串上辣。


酸奶刷新对酸的渴望,如满坑满谷的小野花,明明寻常,却做惊鸿一瞥。马奶子刷新对酸的认识,像巩乃斯河水浸过的卵石,不可描述,不能复制。


以及辽阔土地上,心心念念留下的,流连的,思念着的,各有愁滋味的,相似的你我。


摄影:陈勇飞


它们是我遇见的那拉提——

粗砺、温柔,缠绵、清新,起码五百种滋味。


作者:林特特,本名杨颖,安徽合肥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做过教师、编辑。选择性失忆患者,仅记住所有快乐。微信公众号:清唱(id:qingchangaixiaoyang)。已出版《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畅销百万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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