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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口三部曲》之一:《为走西口的哥哥正一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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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走西口的哥哥正一正名 

王文才

 

在传统亦或地道的河曲人心目中,最大的精神享受是看《走西口》,最大的物质享受呢,就要数到吃酸米饭了。

酸米饭的无穷奥妙局外人难以领悟,它是河曲独具特色的一味大众饭食,用本地所产老糜米发酵后做成,根据其稀稠程度又可划分为酸稀粥、酸粥、酸捞饭三种。在河曲,家家炕头蹲着一个浆酸米的罐子,可谓“无论贫富皆难逃(1)”。就连县衙机关也不得例外,否则就要冒脱离群众的危险。酸米饭比一般米饭要黄亮、爽口,而且具有清热败火的功用,庄禾人家三天不吃就口干舌燥。学大寨当年,有一句当地叫响的名言是“酸米罐胜过加班饭(2)”,那是用来批物质刺激的。后来又有乡土民俗学人反复验证终于探究出“为什么河曲民歌好听,姑娘好看?就因为吃了酸米饭(3)”。照此推论,河曲能出产那样动听的《走西口》,就怕是与酸米饭的特殊神秘功能有着某种程度的关联。

《走西口》为人熟知了,它是河曲土生土长小剧种“二人台”的代表剧目,它将爱情、别情和生活的苦情熔于一炉,把一个当地人走西口的感人气氛渲染张扬到了极致。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我止不住泪蛋蛋流;

    

叫一声妹妹你不要哭,

 哭得哥哥我心难活……(4)

    

当地人听得揪心揪肺,外地人听得照样失魂落魄。一位来自北京的颇有身份的文化人观后不禁击节赞叹道:“想不到北方还有如此细腻委婉的好戏!”其影响所及,甚至还惊动了一位未曾谋面而久闻大名的江南著名学者的大驾:

“长期以来,我居然把山西看成是我国特别贫困的省份之一,而且从来没有对这种看法产生过怀疑。也许与那首动人的民歌《走西口》有关吧,……如果日子过得下去,为什么要一把眼泪一把哀叹地背井离乡呢?”(5)

这是余秋雨散文《抱愧山西》开头的句子。

余先生在该文中引录了不少关于《走西口》的唱词,谈论到不少关于走西口的事情。以至让《走西口》长期左右了他对整个山西的印象,以至让他对山西形成了一点错觉终于不得不以万言书的形式郑重表示一番“抱愧”。

文艺源于生活,这舞台上的《走西口》源于生活中的走西口。而生活中的走西口是河曲一带历史悠久的重大习俗,有民谣为证:

河曲保德州,

十年九不收,

男人走口外,

女人挖野菜(6)。

这“挖野菜”,原先的词儿是“卖风流”,因不雅观,改了。所谓“走口外”就是走西口。“口外”泛指内蒙地面,走西口尤以河曲人为最,而今单定居到口外的河曲人就是县内人口的二倍,其广泛性代表性,由此可见。总而言之,一首民谣一出戏,大体上就为走西口定了调子:凄凄、惨惨、戚戚!从河曲这一带古老土地上走出去的,是一个个以泪洗面的男子汉!这恐怕也算不得十分雅观了。

这也难怪。

穷苦,确曾是走西口的一大原因。“如果日子过得下去,为什么要一把眼泪一把哀叹地背井离乡呢?”

穷苦源于灾荒与战乱。翻开《河曲县志》,如此这般的记载简直比比皆是。人挪活,树挪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于是走西口相沿成习循环往复,而西口路本身,就是一条艰难曲折的人生之路。有两段完全写实的民谣,在回首这段不堪回首往事之时不能不加以特别的引录存照。其中一首诉说的是“紧七慢八”走西口的路途经历:

头一天住古城走了四十里整,

虽然那个路不远我跨了它三个省。

第二天住纳林碰了个蒙古人,

说了两句蒙古话啥也没弄懂。

第三天乌拉素要了些烂朴布,

坐在那个房檐下补了补烂单裤。

第四天翻坝梁我两眼泪汪汪,

想起那小妹妹想起了我的娘。

第五天沙蒿塔拣了个烂瓜钵,

拿起来啃了两口打凉又解乏。

第六天珊瑚弯我碰了个鞑老板,

说了两句蒙古话吃了两个酸酪酐。

第七天那长牙店我住店没店钱,

叫一声长牙嫂子你可怜一可怜。(7)

河曲走西口是水陆两路殊途同归,水路坐船逆水拉纤到包头,陆路是坐船过河以后再步行到包头,包头算一个集散地。这首民谣说的是陆路走西口了,快一点七天慢一点八天即到目的地。另一首讲的是到口外后在生产生活上的情景:

在家中,无生计,西口外行,

到口外,数不尽,艰难种种:

上杭盖,掏根子,自打墓坑;

下石河,拉大船,二鬼抽筋;

上后山,拔麦子,两手流脓;

进后套,挖大渠,自带囚墩;

在沙梁,锄糜子,腰酸腿疼;

高塔梁,放冬羊,冷寒受冻;

大青山,背大炭,压断背筋;

走后营,拉骆驼,自问充军。

翻坝梁,刮怪风,两眼难睁;

小川河,耍一水,拔断儿根;

东三天,西两天,无处安身;

饥一顿,饱一顿,饮食不均;

住沙滩,睡冷地,脱鞋当枕;

铺竹芨,盖星宿,难耐天明;

遇“传人”,遭瘟病,九死一生;

沙蒿塔,碰土匪,险乎送命…… (8)

体会一下这“艰难种种”,谁能说不苦?谁能不陪一掬同情之泪?走西口的哥哥把吃酸米饭的习惯带到了口外,那是为了解渴解饿,把无穷的酸辛也带到口外,又是为着什么呢?

 

苦归苦,难归难,可西口路毕竟是一条活命的路。走西口的哥哥,何以就定格在一个“以泪洗面”上呢?

走访了一些当事人进行了一些必要的社会调查,方知这先入之见里确实潜伏了一些以偏概全的历史误会:形成走西口的复杂原因,绝非穷苦二字了得,走西口的哥哥也绝非单单具有所谓“阴柔美”。走西口的哥哥冤哉枉也!作为一个算不得地道的河曲人兼算不得地道的文化人,我觉得有责任仗义执言、秉笔直书为家乡父老扳回几分面子,还历史现象以本来面目。本篇笔墨官司虽属“门外文谈”,却也总算既附庸风雅赶了民俗研究热的时髦,又能在标新立异方面小出风头。当然啦,“一家之言不足为训”是必不可少的自我表白;“抛砖引玉、以共同好”什么的也是常理之中应有的自谦之辞了。

我的立论是:综观全局,走西口也有它非同寻常的荣耀与骄傲,其贯穿始终的基调是前仆后继的走西口哥哥们用血、用泪、用灵、用肉谱写而出的浓墨重彩的四个大字:自强不息!

着眼于历史发展阶段论方面的研究,走西口大致可划分为三个阶段,为了阐述上的方便,就三个阶段各自的主要倾向而言,我把它们依次分别命名为走西口的开拓创业阶段、苦斗图存阶段和自我完善阶段。它们之间又相互有所衔接、交错和渗透,整体上呈现为一个马鞍型的演变过程。所言受苦受难当属第二阶段了,这一阶段比较漫长,比较难耐,加之那出《走西口》的先声夺人,让人畏而却步也是情理中事。但读者可否知晓清朝初年我们的先民在西口路上迈出历史性的第一步时当是一个什么样的神态和心绪呢?那是绝对的雄纠纠气昂昂!这里用得着当今“官样文章”中的术语,、经济的和文化的资本。

从经济方面讲,当时的河曲非但不是十分“苦焦”的地面,甚至还可以算作相对富庶一点的地区,当时有歌功颂德的文字号称“南来的茶布水烟糖,北来的皮毛食盐粮”,“一年似水流莺啭,百货如云瘦马驼(9)”。时下有一句套话,叫做“若要富,先修路”,当时河曲之所以相对繁盛,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得益于一衣带水三省交界的天赐我也的水旱码头交通枢纽。那时的黄河水比现在要大,那时的河曲人也比现在要多,“陕东重镇、晋右严疆(10)”名不虚传。人口众多本身就是繁盛的有力见证了,何况还有清同治十年版《河曲县志》上的白纸黑字:

 “河曲为晋省极边邑,城卧黄河,界逼草地。边城隘口林立,其附郭者曰‘水西门口’尤为险要。河邑人民多在口外贸易,贩运各物,俱起载于水西门。是水西门为货物辐辏之区,商旅往来之地,舍舟登陆,适当其冲(11)”。

所谓走西口中的“西口”,在河曲即指水西门口,后来人们洪水般涌向口外,水西门口就是决堤的蚁穴,这儿是河曲人祖祖辈辈走西口的真实见证了。县志中所言的“边城”,就是如今的县城,那条通往水西门的古老小街如今仍叫西口路,边墙隘口依旧,黄河码头依旧,虽时过而境未迁,虽物是而人已非了。

从文化上讲,无论如何,当口外不少地方还属蛮荒之地时,河曲已经成为开化较早的所在。除了商运发达,农业文明起步早进步快也居于人先了。代表性农作物就是其后用来做酸米饭那劳什子叫糜黍。这金灿灿的糜黍不但在色调配置上颇得黄河与黄土的真传,而且论资排辈也接近于黄河黄土般古老,河曲文化特色并称“三黄”并非戏言一句耳!从野生而转“家生”,糜黍也许是中国乃至世界栽培史上最为古老的作物了,甲骨文中就赫然有一个“黍”字在。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糜黍就当稳了十年九旱河曲的家。糜黍最能抗旱了,这恐怕也就是用它做成的酸饭最能解渴的深层次的原因吧!而河曲人对酸米饭那样子钟情厚爱,其深层次的原因恐怕也与他们对与自己相依为命的糜黍非凡生命力的偶像崇拜密切相关吧?说来糜黍的领地并不宽广,它像小熊猫一样是史前文明的活化石,但就其生命力而言,它与娇气十足的小熊猫相比硬是走了两个极端。当时河曲一带栽培糜黍的技术已十分先进,至少要比游牧民族先进多了,当他们还沉醉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12)”的深情吟唱之中时,这壁厢耕读之家的农业文明已经是堪称初具规模名闻遐迩了。

名声之大,甚至惊动了当朝皇上的大驾,。一场涉及两个古老民族的堪称波澜壮阔的千古绝唱走西口 , 就在皇帝老儿嘴唇那么轻轻松松的几张几合之中轰然引发了──清初走西口 ,与康熙大帝开始实行满蒙友好政策,开始停息边陲战火直接相关。谓予不信,仍有清版《河曲县志》记载为凭:

 “自康熙三十六年,圣祖仁皇帝特允鄂尔多斯之请以故河保营(按指今县城)得与蒙古交易,又准河民垦蒙古地,岁与租籽,盖自人烟稠密,商贾辐辏,于斯为盛焉(13)”。

 “圣祖仁皇帝”开了绿灯,内地人应“鄂尔多斯之请”纷纷前往,商旅之外,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多了一支种田能手的队伍,去帮助人家种糜子,用时髦话讲,就是去开发麦黍文化,类似于当年曾帮我们搞经济开发的苏联专家老大哥,只不过我们没有半道儿里撤专家撕合同耍当哥的威风。因此上,兄弟民族那里就“于斯为盛焉”,记下了我们重要一笔助人为乐的历史功绩。身为贵宾兼功臣,不兴讲乎个施恩图报吧,可也至少用不着过分的礼下于人。走西口的哥哥助人为乐,离情别绪难免会有那么一点,“以泪洗面”就大可不必。况复还有皇帝老儿鸡毛令箭在手,虎皮在身,使命不凡,虽然比不得当年那挂帅东征薛仁贵的威武之师,却似乎相近于南下的郑和船队,西出的张骞驼队,还有向北和亲的昭君姑娘打头的娘儿们队。哥儿们悲从何来?犯得上吗?不“雄纠纠气昂昂”还能怎地?又有《绥远通志》称:

  “于是内地人民之经商懋迁者,务农而春去秋归者,亦皆由流动而渐进为定居,由孤身而渐成为家室……凡经属近诸旗地,已蔚为农牧并管,蒙汉共居之乡。(14)”

这可谓是反弹琵琶式的印证,以口外的眼光看口里了。 “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15)”晋商创建了塞外边地商业的一代雄风,历史上已有公论。河曲北上的商旅只不过是晋商中不足挂齿的一个小分队而已。那么,塞外边地农业方面,一代文明的创建者又为何许人也?那恐怕就是非晋西北人特别是非河曲人莫属了。

如果有谁还要对这一结论抱有怀疑,那我敢断定他总有一天非得撰写一篇《抱愧河曲》来清还欠账不可。余秋雨教授在引录过《走西口》段子后恍然说道:“我怀疑我们以前对这首民歌的理解过于浮浅了(16)”。这个“浮浅”的后果是长期以来委屈了那些历史功臣的走西口的哥哥,这个“浮浅”的重要成因之一呢,就是缺了一个功德碑式的《走西口》来占据地盘,而不慎让一个苦难史式的《走西口》如入无人之境。这也难怪,弱者较之强者,在社会舆论关照方面往往更容易占取上风,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嘛!这个“人皆”当然也包括你自己,那出不说以假乱真也够以偏概全的《走西口》,不就是走西口的哥哥为自己精心挖掘出来的一方陷阱吗?“上杭盖掏根子自打墓坑”,怨谁呢?

然而《走西口》毕竟有别于社会科学论著,走西口哥哥也不是历史学专家,转而打他(它)们的板子,似乎也不大符合逻辑学中有明文规定的充足理由律。

三     

正所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及至《走西口》剧目产生及其完成的年代,走西口也已进入到转型时期,即我之所谓“苦斗图存”阶段。内地光景是显见每况愈下大不如前了,一河相隔,又出现了如此戏剧性历史位置的颠倒。其中“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的因由或许也有那么一点儿,但促成变故的主要的催化剂却一是战乱二是灾荒。民族和睦好景不长,紫塞边关烽烟再起,当年的河曲不知上演过多少幕杜工部笔下的“三吏”“三别”啊!直至后来,舍近求远搞开了刀兵相见的“中日亲善”;后来的后来,“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17)”,老百姓就更无宁日了。乱离人不如太平犬,谁还再把一门心思往田垅里搁呢?那连年灾荒里大概打少得掺杂进半数人祸。

算是有弊也必有利吧!酸米饭的发明,据说就仰仗了这世间常人都不怎么喜闻乐见的天灾人祸。话说乱世河曲,某个盛夏,某户农家,女主人正在淘米做饭,不巧偏遇上了兵匪“反乱”,不得已弃家而逃,几天后待事态平息返回家中,泡湿的糜米就发出了酸味。倒掉吧,灾后的米粒儿比金粒儿还贵气,于是凑合着下锅,煮熟后尝一口喜出望外,发酸的米饭比不酸时还要美味可口,还要黄亮好看,而且还要解热去火、清喉润肺、养胃健肤、延年益寿……塞翁失马,因祸得福,于是酸米饭从此身价百倍,盛行不衰。其实那酸米饭并未发馊,而是发酵了,“省了盐,酸了汤”并不见得全是坏事。又有谁能断定走西口就不会出现一个因祸得福的结局呢?

生离死别,成就了一个《走西口》;

兵荒马乱,又成就了一个酸米饭。

《走西口》和酸米饭是一根苦藤上结出的两颗苦瓜。“他推车,你抬轿,同怀一腔恨,同恨人间路不平,路不平……(18)”

汉蒙两族人民何偿不是一对同病相怜的患难兄弟。战乱也罢, 灾荒也罢, 给他们带来的是更多的交葛与缘份, 互相有个防范戒备在所难免, 比如耸立于河曲县城那座古老的象征斯文冲天的镇河笔塔就是耍的这类小心眼儿, 它是当地人以口里利益的俨然代表者身份,针对河的那边所作的一种不失斯文因而也不算撕破情面的秉笔直书仗义执言。 即便如此, 作为患难兄弟互相有个照应更是理所当然的事。 于是,“ 二姑舅捎来一封信, 他说是西口外好收成(19)”, 这也权且算作是一种 “鄂尔多斯之请 ”吧, 尽管口外那十分有限的“好收成”家底儿没离开口里人的悉心打垫,但这一回的应邀前往分明就多出几分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酸苦滋味。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同一个“送到哥哥大门口”却一样分别两样情了;同一个“在沙梁锄糜子腰酸腿疼”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20)”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识时务者为俊杰。也罢,也罢!何况“从口里到口外,不只哥哥我一个人”。再往高远处攀比,到“高塔梁放冬羊冷寒受冻”的口里人,历史上不是还有过一个非凡人物苏武?不认命又能怎地?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认命又不等于划地为牢,束手待毙……

人道是“贵人遭磨难”。当年曾不胜荣幸之至的走西口哥哥,而今旧地重游却又饱尝了如前所述的数不尽的“艰难种种”。西口路啊,路不平;西口路啊,路难行!

还有更让口里男子汉们无地自容的“鄂尔多斯之请”哩!

走西口走出去的山西籍内蒙当代作家冯苓植不知算不算一个遭过磨难的贵人,却是个写走西口的大手笔了,他写的半纪实的中篇小说《落草》,据说曾引来了日本真正友善的文化代表团。该小说打头就赫然说道:

  “民国十八年,口里遭了年馑。河曲、府谷一带,大闺女小媳妇儿任挑拣,一个大活人也就值斗二八升的。……(21)”

小说总归是小说。可无情的历史事实证明这情节也绝不是无中生有。这期间,就这样子被那壁厢“挑拣”而去了不知多少口里的“大闺女小媳妇儿”。酸米饭养育出来的花容月貌,也就不过值“斗二八升”那做酸米饭的原材料,即便河曲人视酸米饭如自家性命──也还真的是为了换取自家的性命──那也可以算作是物美价廉了。有什么办法呢?“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挖野菜”总也有个挖完的时候,这样子“得与蒙古交易”,简直就接近“卖风流”了。还不是一个穷字儿逼得紧,把苦命的“妹妹”也逼上了这本该是“哥哥”们一统天下的西口路?而且前程未卜,西口路是活命路,西口路也是送命路啊!边城水西门古渡口上,“哥哥”们反转来洒泪送行着一批批红颜薄命的上路人……

但凭心而论,邀请她们前去者不见得全是歹人,而她们此去也只是“落草”而不是“为寇”。恍惚之间,甚至在她们风尘仆仆的身段上还颇附会着几分昭君北上和亲的韵味呢,“有志愿傍青冢宿(22)”,让人不禁要油然产生几分敬意呢!但若论她们的命运仿佛更接近于那个为胡骑所掳遂流落于南匈奴并嫁给了胡人的汉家才女蔡文姬。自愿也好,被迫也罢,总算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吧,多少“蒙汉共居”之家就由这段曲曲折折的西口路连缀而成了。悲剧乎?喜剧乎?是金玉良缘?是木石前盟?苦只苦了口里口外孤苦伶仃的“哥哥”们……

于是,口里口外的酸曲儿与蛮汉调遥相接轨:

    

想你想你真想你,

半碗酸捞饭泪泡起;

    

想你想你真想你,

泪蛋蛋能把个船漂起……(23)

    

大海碗里,那金灿灿的酸米饭是由辛酸泪泡成的吗?

西口古渡上,那荡悠悠的摆渡船是由辛酸泪漂走的吗?

那被当今口里口外河曲人奉若至宝的酸米饭与《走西口》,难道就珠联璧合在一个“酸”字儿上不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辛酸处啊!

那么,这一阶段除却苦斗图存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除却走西口的哥哥“以泪洗面”凄凄惨惨戚戚,就真的再没有什么值得张扬的话题了吗?否!

不要忘记,这一时期产生了里程碑式的艺术经典《走西口》。而《走西口》为代表的民歌二人台的勃然兴起,何止是打垫了一个口里口外一时一事民间文化艺术的殷实的家底!其功德所及,足可与当年创建塞外商业文明农业文明比翼连理并驾齐驱!或者这样说吧,当你探究本阶段走西口苦斗图存的屈辱史时,如若忽略了前一阶段开拓创业的光荣史,那就叫做“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当你探究本阶段走西口的社会经济危机那一面时,如若忽略了结伴而行的文化生机这另一个层面,那你就是十足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是的,文化这东西古怪得很,天性与危难有缘,“危难之处显身手(24)”,“哪有不平哪有我(25)”,好打抱个不平当然也就难以避免兴灾乐祸的嫌疑。大手笔、大艺术往往产生于社会生活的大变故之中,《走西口》正是历经了走西口的九九八十一难而后方才得成正果。那胡地流落十二年的蔡文姬,不是由此产生过一部《走西口》式的字字血声声泪的《胡笳十八拍》吗?“为(谓)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谓)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26)?”这简直就是《走西口》唱词的今文古译了。它们是一种异乎寻常苦难生活的见证与归结,也是这种异乎寻常苦难生活的馈赠与恩赐。而完成《走西口》这部大艺术的大手笔又是谁呢?正是千百万走西口的哥哥还有妹妹们!他们是《走西口》真正的生活原型兼真正的主创作者。当然,及至《走西口》不胫而走风行于世,是已经到了劫波荡尽痛定思痛的时候的事情。我想起了《国歌》,太平盛世,还总要唱一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经常提个醒儿,是一种居安思危的警世作用罢了。刻骨铭心的血泪结晶《走西口》何尝有个过时,有个失效的期限?它是相对于《国歌》的地道的民歌──由人民创作又代表人民,是人民这个主人主题的永恒之歌。

生活的泡沫一旦积淀为文化的块垒,就会变得“冥顽不化”。之后又有多少人以忆苦思甜的规范化思维模式多少次试图为《走西口》谱写续集,以追求走西口结局上的圆而又满,却又每每终因在重蹈狗尾续貂覆辙上难以免俗而归于败笔或者叫做归于败北。《走西口》是一尊断臂的维纳斯,断臂而想再植,谈何容易!

走出戏场小天地,重返天地大戏场,我们在豁然之间就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酸米饭与《走西口》这一双曾经共过患难的当今“贵人”,对于走西口这棵生活之树而言,其实一个是它得以生发的根由,另一个就是它苦心孤诣结出的酸甜爽口的硕果了,或者说一个是前锋,一个是后卫。至于到底对这第三阶段走西口的基调作如何把握,不妨请聆听一番对此有着深切感受深入研究,而且自身即为走西口传人的河曲籍山西作家燕治国君的深情描述吧:

“马头琴声响起来,二人台小曲唱起来。手扒羊肉端上来,滚滚的酸奶喝起来!有过无尽的苦难,也有过酣畅的欢乐!在苦难与欢乐之中,山西人一代一代繁衍生息在成吉思汗的家园……(27)”

是否可以作这样的归纳:一曲《走西口》,用松脂般凝重的艺术泪滴,把关于走西口生活中的苦与乐,地域上的汉与蒙熔铸成了一枚颇具历史份量感和明晰度的琥珀化石,它是历史的一瞬,也是历史的永远。正如在马鞍型的走西口全过程中,这第二阶段是低谷,也是高潮那样。

 

四     

 

这也就完成了中原文化对草原文化的渗透和融汇。进而完成了它向自己发展史上最后一个阶段即自我完善阶段的冲刺和跨越。走西口走过它高昂的序曲,悲壮的高潮,终于跨入了余音绕梁的尾声。

在走西口的第三阶段,那么多纠缠不清的经济由头几乎不复存在,它摇身一变成为一种接近纯粹的文化现象、精神现象了。其时间界限大致上可以从初步实现安居乐业的河曲解放以后算起。从大面上着眼,家里已经逐渐饱餐上了理想目标中的酸米捞饭豆腐菜,物质上生存的需求一旦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精神的需求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就会接踵而至,用一句有失正统的行话讲,他们要“闯荡江湖”了!他们不再听任于命运的摆布不再听命于他人的“邀请”,这一回是主动出击是自讨苦吃,要胸有成竹地去干一番属于自己的大事业了!至少是为了要充实自己或者叫做自我完善。走西口进入第三阶段正如“中功”练到“三步”以上,便由实转虚转入苦练内功,侧重于要寻觅一种认知上的展拓和精神上的支撑了。或者换种说法:此刻里那走西口的哥哥背井离乡,已不再是意欲施舍别人亦或谋求别人的施舍,而主要是为了寻找一个小试自己身手的用武之地,顺便防治防治自身见识乃至精神方面可能发生的钙质贫乏症。

既生在河曲,又身为男儿,不在西口路上留下几个属于自己的脚印子,那才叫做是终身憾事。倘若走西口而又有过历险或者艳遇,那就更不虚此行,是足够一辈子傲视于人的话题。至少要能学说几句蒙古话学唱几句蛮汉调,唐僧取经一回,不也就是学回几句兼带唱做念打的“阿弥陀佛”外国话吗?至于挣不挣银钱倒无所谓。如若挣下银钱又怎么样呢?“走西口的哥哥发了财,不忘故里穷小孩(28)”。就引出捐资助教等报效家乡的几多佳话,虽然和当年的四郎探母不可妄加类比,不过所追求的无非都是一种灵魂的归依罢了。说到杨家将,那可是有据可查的“河曲老乡 ”, 火山王的后代(29)。杨四郎被迫“走西口”有过一段不算光彩的历史,但他能够那样子时时念及河东父老就也值得称道。宁学杨四郎关山阻隔暂受委屈,不学杨五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这可以算作是走西口哥哥们刻意遵循的一个为人处世的带有根本性的宗旨了,能说其中就不蕴含着几分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最可宝贵的原动力?

而这种原动力是需要不断挖掘不断培植的。

所谓“贵人遭磨难”,其实质就是“磨难出贵人”,只要因果关系换个位儿,唯心主义就变成了唯物主义辩证法。每每见到有人在家用健身器上没事找事般忙乎,就浑然觉得那一定是借鉴了走西口这一阶段自讨苦吃的立题命意,所不同者在于:方略上一个搞了封闭式一个搞了开放型;目的上一个为了强健肌体,而另一个则主要为了强化精神。一句话,象僧人落发剃度,像学人及第科考,走西口成了口里候补男子汉们的成人节。

生活习俗也是一种文化,其经久形成的观念沉淀,无论是非曲直,其惯性与冲力往往“冥顽不化”到令人难以理喻的程度。比如取消清朝男子脑后那一绺本无所谓的小小发辫,简直比取消大清王朝还费周折,直到闹出人命官司即所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30)”,方才作罢。而让女人一双自带镣铐式的小脚还原为“天足”,更成为一项跨越了多少个世纪的浩瀚工程。我忽而由此想到,不知那些被迫涉足过西口路的河曲的“大闺女小媳妇儿”们,当年所用的是小脚呢还是“天足”?可无论如何,她们起码在精神上是力图挣脱镣铐的先驱了。倘若是一双小脚闯天下,那就更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无疑,以质论价与狗儿认字猴儿拉车一并足可收编中国的《今古奇观》外国的《吉尼斯大全》了。

当然须眉更不会让巾帼。也难为了当今时代的河曲男子汉们,仿佛他们一个个都精读过未必奇观的《触龙说赵太后》似的,但等走西口年岁一到,就有已出校门而想继续深造的泥腿子“学人”自觉打点行装择日上路了。──走西口习俗延绵至今,极有可能是一种迸射着人类理智之光的“冥顽不化”吧?

我的哥哥十八岁上走西口,坐大船,过草地,带着一块雨布闯天下,最后终于将雨布改变用途做成了要饭袋子行乞回家,可本人照样神气不减,乡人照样刮目相看,照样获取了足够一辈子述说的新鲜话题,照样捞取了足够一辈子受用的做人资本。兄长当时自然是未曾成家婚配啦,如若成过家就更繁琐了出入境手续,“你要浪迹天涯,他偏固守家门(31)”,还真少不了有一场闯荡与反闯荡的较量冲突哩。即便放行,也要设置种种禁区:

    

坐船你要坐船舱,

你不要坐船头,

船头上风摆浪,

怕把哥哥摆在河里头;

    

走路你要走大路,

你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儿多,

能给哥哥解忧愁(32)。  

    

“安”而又“乐”,周而又到。这小妹妹的临行嘱咐缠绵悱恻不容置疑,却也纯乎是一通中庸说教。有出息的哥哥是自有主张,偏要坐一坐“船头”,偏要走一走“小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因为他们懂得“踏平坎坷成大道(33)”的大道理。理智和感情往往是一对难分难解难以调和的冤家对头,理智化身的哥哥,终于排除干扰,从此踏上畏途踏向社会踏入自己的“心路”历程。终于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传统的封闭意识中庸之道作了一次公开的宣战和决裂。当然啦,他们“英雄肝胆亦柔肠(34)”,他们可能也要回赠几滴泪水,但那总让人怀疑已是半真半假的程序履行而已,不能叫做“以泪洗面”,因为始终占据上风的是他们的阳刚之气而非儿女之情。他们穿着“小妹妹”千针万线的新鞋,走着老祖宗一步一趋的老路,也讲究个“七紧八慢”,也讲究个“春去秋回”,但哪里还再有一星半点“凄凄、惨惨、戚戚”的踪影?“少年壮志不言愁(35)”,即便“言愁”,那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36)”。

请不要误认为他们是酒足饭饱之后的做游戏玩把戏而已,他们是在实实在在郑重其事地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精神竞技马拉松。“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37)”。这是伟大鲁迅的名言了。

还有那位自谦“报愧山西”的余秋雨教授不愧是鲁迅先生的一省同乡,作为旁观者清,他所做出的结论可谓一语中的:

“走西口的哥哥回来了,回来在一个十分强健的人格水平上(38)”。

勇于自讨苦吃本身,不就是一种强健人格水平的具体表现吗?男儿当自强,不外出摸爬滚打一回,就对不住家乡父老,也对不住对过儿那一块曾经生长过一代天骄的强悍土地!

不过且慢,青梅煮酒论英雄似乎为时尚早。但凡竞技,就有胜负两种可能的结局,这第三阶段是否已经属于走西口的真正尾声一时还难作定论。今日主动出击走西口,正是为了明日不再继续被动无奈走西口。如若松懈了主体意识上自我完善的自觉追求,如若丢弃了群体意义上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如若遇有这样那样或大或小的不测风云,甚至如若仅仅由于步履蹒跚而相对落后于人,那无奈的幽灵改头换面卷土重来恐怕也只是早晚的事情。君不见《山西日报》上,近年有人又在探讨一个叫做“唱《走西口》的演员为什么走西口?(39)”的并不新鲜也并不轻松的话题吗?人不平,则鸣;水不平,则流。有必要多此一嘴提醒走西口的哥哥以及不走西口的哥哥们好自为之。

不知有多少次,我独自呆立于当年不知送别过多少走西口哥哥亦或妹妹的河曲县城西口古渡遗址上,极目远眺,凝神遐思。脚下有滔滔流淌的黄河水,河的这面与那面,是一般无二延绵起伏的黄土山。山连山,水连水,一派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景象。时光短暂,世界真小,当今归属于呼市二人台剧团里的河曲演员以他们“哥哥长妹妹短”的精湛表演,醉倒着多少当地的蒙汉观众;开设在河曲小城里的蒙人饭馆以他们大块剁肉大碗筛酒的盛情款待,又倾倒了多少当地的汉蒙顾客……长城两边是故乡,而今在走西口哥哥的家乡情结里,或许也早已模糊了那地域与种族框架意义上口里口外的狭窄概念。黄河是他们共同拥有的血脉,黄土是他们共同拥有的肌肤,而且他们共享着一碗足以展示古老麦黍文化风采的,与山西老陈醋内蒙酸奶酪取同一韵味,又与黄河黄土乃至黄种人取同一色调的酸米饭(至少口里口外河曲人如此);同唱着一曲溶汇古今也流淌古今,对《走西口》兼收并蓄比《走西口》更源远流长的世代汉蒙人民联手谱写共同拥有的主题乐章───

    

亲不过的是这条河,

怕不过的是这条河,

生我养我又折磨我,

古老的迷底谁能破?

    

放不下的是这条河,

放不了的是这条河,

醒里梦里纠缠着我,

酸甜苦辣向谁说?(40)

    

                 九八新春正月初一至初七于家中

    

(1).。

(2).《山西日报》1975年关于河曲农建报道的小标题。

(3).李如珍发表在《忻州地区报》的文章,前半句是题目。

(4).选自《走西口》唱词。

(5).见余秋雨《文明的碎片》146页。

(6).此民谣当地家喻户晓,关于“卖风流”参见范若愚一篇专文。

(7).引自刘巨仓《河曲民歌展播》唱段。

(8).引自新版《河曲县志》,略有改动调整。

(9).引自清版《河曲县志》。

(10).为河曲古城门楹联。

(11).引自清版《河曲县志·重修边城水西门口碑记》。

(12).为当地古代民歌,见《中国文学史》。

(13).引自清版《河曲县志》。

(14).转引自新版《河曲县志》549页。

(15).引自《文明的碎片·报愧山西》156页。

(16).引自《文明的碎片·报愧山西》156页。

(17).摘自《沙家兵》胡传揆唱词。

(18).摘自《杜鹃山》柯湘唱词。

(19).与后面的“送到哥哥大门口”“从口里到口外”句同摘自《走西口》唱词。

(20).古诗摘句。接后“三分天注定”句为粤语歌《爱拼才会赢》歌词。

(21).引自《冯苓植小说精品·天狼》。

(22).。

(23).河曲民歌。

(24).《少年壮志不言愁》歌词。

(25).济公歌歌词。

(26).见于《胡笳十八拍》第八拍。

(27).引自燕治国《内陆九三·西口》。

(28).《山西日报》介绍王继马事迹报道题目。

(29).见于郝树候专著《杨业传》。

(30).当时民谚,见鲁迅小说《风波》。

(31).摘自电视片《内陆九三》主题歌歌词。

(32).摘自《走西口》唱段。

(33).摘自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主题歌歌词。

(34).。

(35).摘自电视剧便衣警察主题歌《少年壮志不言愁》歌词。

(36).辛弃疾词摘句。

(37).引自鲁迅《华盖集·这个与那个》。

(38).引自余秋雨《文明的碎片·报愧山西》162页。

(39).丁伟跃等发表于《山西日报》文章的题目。

(40).摘自电视剧《黄河情》同名主题歌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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